他应声倒下。

        汕关放下枪，回对着李行，他动动，似乎想告诫些什么，最终只是语重心长讲一句：“好自为之。”便从后门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    前门等候多时的仔们听见枪响，立举枪往里钻——看了眼倒在血泊中的舒龙，无一跪地不起，掩面相泣。

        舒龙眼颤抖，恍恍惚惚间，脑海里闪过纷纷扰扰的画面，有儿时海上，两个小小的人儿肩并肩坐在渔船上，细碎的月光落在海面，像一片闪闪发光的钻石，那时天真无知的两人，怀抱着憧憬，一起幻想着遥远的未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记忆兜兜转转，无数人的面貌清晰又模糊地闪回，最终停在那一天傍晚，那个太平山的黄昏日落，火红的落日映着香江水潺潺，连绵无际的火烧云红彤彤成片，也抵不过少女低眉浅笑时，那害羞怀春的脸颊，那样好看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世，舒龙起起伏伏半生，辉煌过也落魄过，若说还有什么遗憾，便只剩李萍与窈窈罢，没能与李萍轻口说声对不起，没能再见一见窈窈，让她好好念书，好好和阿行在一起，实在可惜……可惜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阿行……”舒龙撑起最后一口气，唤着李行的名字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在。”李行低，打量这一只垂暮时分的“尖沙咀之虎”，他未曾叫过一声的亲生父亲，神色复杂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今日叫你来……是要你记着我的死……无论你今后要走什么样的路，你记住，千万不要像我，不要辜负窈窈，不要落得我这样的下场。”舒龙苍老灰白的脸上，勉强挤出最后一丝笑：“答应我……一定，一定要好好对待窈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烈的血腥味在空气里窜开，李行闭了闭眼，嘴翕动，嗓音艰涩地一一应下。

        得了答复，舒龙眼睛一下睁开，黯淡的眼底亮起荧火般的微光，如回光返照般注视着李行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努力睁大眼，望着李行与那人相似的脸庞，眼前重重叠叠的容颜，一时是李行，一时是李萍，回忆匆匆，仿佛倒退至许多年前，舒龙正捂着汩汩血的伤，倒在一个温的怀抱里，抬一抬，那双美丽而温柔的眼眸正关切地注视着他，轻轻问着：“还疼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舒龙语不成调：“抱歉……抱歉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两声抱歉，说与昔年钟楼下，那一对怆惶离港的母子。

        也说与眼前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双手重重垂下，李行一动不动，他沉默着遮住舒龙疲倦半闭的眼。

        1989年秋，历史的洪向前，本港风起云涌，那位辉煌数载的传奇人物，昔日叱咤风云的尖沙咀之虎，命丧于一间破烂瓦舍之下，一个时代悄无声息间宣告落幕。

        黎明破晓时，李行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地下室。

        下了许久的雨不知何时停了，他踩过一深一浅的水洼。

        熹微的晨光穿透云层，落在李行脸上，不远的人影倚在车边，一直等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天色尚早，宽阔的路上行人两两三三，李行一步步走近，牵起她的手掌，他的指腹温热而，还沾着几点鲜血。